阮籍是竹林七賢里的靈魂人物之一,其父是“建安七子”里的阮瑀,論出身,阮籍比“早孤”的嵇康要優越得多。而要說到性格變化的“戲劇性因素”,阮籍更有一絕,可以從一個極端轉變為另一個極端。本來,他是非分明,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故有“青眼”與“白眼”之別。如此一個人,在世態急變得如同“翻燒餅”的環境下,后來竟可以做到“喜怒形于色”,以“零表情”的姿態應世,也算是一種“大師級”的演技。就這一點而言,嵇康是遠遠不如的,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里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可知難度甚高。
不過,有一個人,論演技,同屬“大師級”人物,這就是司馬昭。我們且看《世說新語·任誕》第2則:“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編者注:即司馬昭,他死后被追封為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原來,阮籍母親去世,熱孝在身。某日,在司馬昭那里閑坐,進食酒肉。司隸何曾也在座,對司馬昭說:“明公正提倡‘以孝治天下’,而阮籍母親去世,正處熱孝之中,竟然在您這兒大模大樣地飲酒食肉,應該把他流放到海外,以示懲戒,以正視聽,純化風俗,尊崇禮教。”司馬昭說:“嗣宗自其母親去世后,已經憔悴不堪,身體虛弱成這樣了,你不能為他分擔一些憂傷,還要指責他,你這是什么意思呢?再說了,‘有疾而飲酒食肉’,本來就符合儒家喪禮的法度。”阮籍照樣不停地喝酒吃肉,神色自若。
何曾的斥責與司馬昭的回護,構成了這個故事的“戲劇張力”,而故事的主角阮籍好像是一個旁觀者似的。這三個人,形成了一個“戲劇場面”,政治權斗的意味十足。
何曾,在司馬氏集團中,是重量級人物。廢魏帝,立晉朝,他都立下“大功”。表面上,給人的印象是“用心甚正,朝廷師之”(劉孝標注引《晉諸公贊》),似乎是一位“正人君子”。可是,在《晉書·何曾傳》里記載,擔負朝廷“檢察”重任的何曾,私生活卻是極度奢華,“侈汰無度”,“帷帳車服,窮極綺麗;廚膳滋味,過于王者”;也曾多次被人彈劾,只是他身為“重臣”,司馬氏“一無所問”,從不追究。而為人“極假”的何曾,一向“死盯”著阮籍,說他“恣情任性,敗俗之人”(劉孝標注引干寶《晉紀》),喜歡在司馬昭面前說阮籍的壞話;這一次,更是當著司馬昭的面“嚴詞指斥”阮籍,欲置諸死地而后快。
令人大感意外的是,司馬昭不僅不聽何曾的“壞話”,反而語帶悲憫于阮籍、語含呵責于何曾,說了一番反駁何曾的話,入情入理,無可辯駁。尤其是司馬昭引經據典,用《禮記》里的“條例”即“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為阮籍辯護,從一個側面說明司馬昭的儒學修養的確不簡單,畢竟是“儒學大家”司馬懿的兒子。
為何司馬昭要這樣回護阮籍呢?不能排除司馬昭與阮籍的確有不錯的“私交”,否則,就無從解釋了,這是前提。可是,看來也不限于此,司馬昭自然有自己的盤算:阮籍是曹操“文膽”阮瑀的兒子,同樣是當代知識分子里的“翹楚”和“頭面人物”,這絕對是“要爭取”的對象,不能沒有這樣的一枚“棋子”。事實上,在魏元帝景元四年司馬昭進位“晉公”的各項“表演環節”中,阮籍寫出《勸進文》,就是頗為重要的一環,在司馬昭的生命史和政治史上,他真的沒有“白疼”了阮籍。
讀這一則故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阮籍日后“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替人寫《勸進文》,幫了司馬昭“一把”。其中,不無“感情回饋”的成分在內。
至于司馬昭這一次沒給何曾面子,也是一種“表演”,假作真時真亦假。后來何曾的官運繼續亨通,還在司馬昭死后,得到晉武帝司馬炎的格外重用,他是司馬昭、司馬炎父子身邊“不可缺少”的人物。
(作者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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