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周小兵教授的認識是從他津津有味地講述老舍先生的《言語聲片》開始的。
走進國家漢辦設在中山大學的國際漢語教材研發與培訓基地,一架掛在墻上的小機器映入眼簾,周教授輕輕地摁了一個鈕,老舍先生親切的聲音像是從天際邊飄來,字正腔圓的北京話發音,干凈利索、清脆精準。
“世人皆知老舍先生是享譽世界的語言大師,是中國出類拔萃的作家,殊不知他還曾是一名優秀的教授外國人漢語的教師。他1924年在倫敦東方學院中文部教授漢語時,參與編寫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第一套對外漢語教學教材——《言語聲片》。這套教材包括唱片和課本兩部分,都由靈格風協會出版發行。老舍先生因此成為第一個在世界著名的靈格風協會的出版社出版教材并灌制唱片的華人。”
“在從1924年9月倫敦東方學院院長寫給老舍的信中,可以得知,老舍先生每周要授課20個小時,每月獲得二十幾英鎊的薪水,工作相當繁重,工資卻不高。但老舍對教學工作相當認真負責。和同事布魯斯教授和愛德華茲講師合作編寫《言語聲片》,老舍負責文字的編輯工作,書中的課文、生詞部分的漢字全部由老舍用毛筆楷書抄寫,然后再照相制版。全書的課文和生詞也由老舍錄音。據統計,在1924-1929五年期間,倫敦東方學院學習中文(官話)的學生平均每年在校總數為五、六十人。老舍自我評價說:‘對于工作,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管是否屬于合同規定的,只要是學生愿意學的課程,我都教了。’”
“國內知道《言語聲片》的人甚少。老舍先生去世之后,不少從事老舍研究的熱心人將它轉錄成磁帶,并從國外帶回中國。這套有聲教材無意中為我們錄下了老舍先生青年時代的聲音,這部教科書也是老舍先生最早的手跡影印本,老舍先生的發音特點對于研究北京話的歷史發展亦有重要價值。”
“前人多重視研究老舍在文學創作方面的貢獻,對于這部教材的研究涉獵極少。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編寫的對外漢語教材比來華西方人編寫的教材在數量上少很多,《言語聲片》作為少有的幾部海外教材的其中一部,在國際上由1920年代一直沿用到1950年代中期,語言學界尊稱老舍先生為‘現代中國向外國人教授現代漢語的鼻祖’,這套黑膠唱片教材對于研究中國對外漢語教學的歷史具有里程碑意義。《言語聲片》教科書第二卷現已完整地復印到1999年出版的《老舍全集》第十九卷中。”
周小兵教授已經記不得當時是怎么聽說這部教材的了,聞說好像更好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能夠找到這份珍貴的史料,趕緊就和陳建功館長聯絡,才知道這部教材已經被列為“國家二級文物”了。他趕忙聯系錄音復印。后來周小兵又找到倫敦大學的漢語教師,請他們對保存在大學圖書館的該教材全部掃描復制。在倫敦,甚至連老舍先生當時居住的房子,也被政府釘上藍牌,作為遺址保護了起來。
周小兵教授說,像搜集老舍先生《言語聲片》這樣的例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他現在的工作之一就是遍尋這樣寶貴的史料,并把它們留存起來,進行系統研究。由周小兵擔任主任的國際漢語教材研發與培訓基地于2009年開始籌建,他和他的團隊搜集、分析、研究各類漢語教材。最多時幾乎有百十來號人聚在一層辦公樓里,通宵達旦地忙著。他們搜集來的早期對外漢語教材還有從韓國找到的《老乞大》《樸通事》,從日本找到的《官話急救篇》,從英國找到的《語言自邇集》。《老乞大》《樸通事》編于元末,流行到19世紀初期。從這些幾個世紀前的早期對外漢語教材中,可以看到漢語教學發展的脈絡,它們是對中國語言的字匯、語音的一種記載,同時還可從中窺見中國社會的發展和生活習慣的發展。
可以輕易地觸碰到常人難以企及的珍貴史料,周小兵主任的工作聽起來很讓人羨慕。但有誰知道,30年前,當他決定從事對外漢語教學這份工作時,當時在中大學習漢語的留學生只有五個人!
1982年春天,作為文革后第一批參加高考的大學畢業生,周小兵在中大中文系本科畢業留校任教,分配至漢語培訓中心教外國人漢語。那時來華學漢語的外國學生還非常少,但周小兵覺得:這是一份值得從事的工作。大四時他接觸了一位來自加州的講師,美國人,漢語說得非常棒,聽說是趙元任先生的女兒趙如蘭教的。當時周小兵就想,能把外國人的漢語教好,也是很重要的。
30年過后,周小兵已經成為世界知名的漢語語言學家和國際漢語教育專家。他關于教學語法的觀點在學界有著重要影響;他對于漢語第二語言習得中的漢外對比、偏誤分析和中介語發展的研究確立了該領域的研究范式。
他擔任院長的中山大學國際漢語學院,現有教師43人,近千名留學生中包括600多名長期進修生、200多名本科生、40多名碩士生,還有中國碩士生100多人。中大的變化可視為全球漢語教育發展的一個縮影,這種巨變與周小兵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如今,中大國際漢語學院是華南地區規模最大的漢語教學機構,教學層次涵蓋漢語進修生、本科生、漢語國際教育碩士專業學位生、對外漢語教學碩士生博士生整個系列,同時承擔著海外漢語教師師資培訓等項目。
周小兵主編的《對外漢語教學入門》多次獲獎,并成為許多學校“漢語國際教育碩士專業學位生”和“對外漢語教學方向”碩士生的教材,以及海內外教師培訓用書;還被韓國出版社購買版權出版了韓文版。他主編的《外國人學漢語語法偏誤研究》獲得2009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
周小兵為留學生開設過多種課程,如讀寫、口語、聽力、寫作、閱讀、病句分析、太極拳、現代漢語、語言學概論,深受學生歡迎。有些課程名播海外,有學生專門從國外到中大,就是為了聽他的寫作課。周小兵的研究是從現代漢語語法開始切入的。1983年,本科畢業不到一年,他就發表了第一篇語法研究論文。1993年,著名語言學家邢福義教授列出全國6位有良好發展前景的年輕語法研究者,其中就有周小兵。他的研究致力于運用不同的理論和方法,結合句法與篇章、語用研究,解決外國人學漢語時出現的實際問題,形成自己的特點。其代表作是1996年出版的《句法·語義·篇章》。
談到在科研方面獲得的成就,周小兵說他的秘訣只有一個——“我不喜歡空洞的東西”。
周小兵剛參加工作時,科研資源很匱乏。老師們的主要精力在于完成上課任務。至于怎么教好外國人漢語,缺乏經驗,也缺乏研究意識。而在教學中,很多漢語規則解釋不清楚,老師往往用“約定俗成”應付了事,其結果是給學生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難道漢語沒有語法規則嗎?”這對周小兵是一個很大的刺激。他決心從解決外國人學漢語的難點出發去研究漢語語法。有了這個意識,他開始去閱讀一些偏誤研究。周小兵說,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偏誤研究還很少。著名語言學家朱德熙先生和陸儉明先生將教留學生漢語中發現的問題與語法研究聯系起來,給了他很好的啟發。他開始有意識地將語法研究和教學中的問題結合起來,以解決那些學起來比較難的、教起來比較難的問題。
采訪間隙,周小兵教授接了一個電話,通話的時間不短,像是對家人的口氣,有關切又有點嚴厲。掛上電話,他說是一個考生打來的,因為考試沒有考好。只短短幾分鐘,周小兵對學生的友善一目了然。身為教師,他最看重的一點就是“對學生友好,跟學生互動”。周小兵認為,友好,不是指表面客氣或一般的禮貌,而要具體體現在教學過程中。“教材是死的,老師是活的,學生也是活的。要把教材上的知識傳授給學生,必須把這兩個活的因素考慮清楚。要對教材、教學內容進行處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讓學生接受你教的漢語。”這是漢語作為外語教學很重要的原則。
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真正了解學生,從學習者的角度考慮問題。周小兵在教學中總是考慮“學生能接受多少”、“怎么讓學生真正接受”。為此他切切實實地跟學生互動,并根據互動反饋,適當調整教學,使學生真正學有進步。
上個世紀,有人質疑漢語教學的學科性。周小兵認為,漢語第二語言教學實際上是一個獨立的交叉學科,語言學、教育學、心理學、傳播學、跨文化交際學、社會學,都是這個學科的基礎。2011年3月正式掛牌的中山大學國際漢語教材研發與培訓基地,設立了理事會、專家委員會、基地辦公室,分別作為基地的決策機構、咨詢機構和執行機構。基地采用項目管理制,全球招標,海內外合作。
基地的成立,為中大漢語教學和科研搭建起一個良好的平臺。從2009年籌建到現在三年多來,基地收集了全球漢語文化教材信息15500余冊(種);初步分析了7000多冊(種)教材;建成了全球首家國際漢語教材信息展示中心;建成了全球信息最多使用最便捷的網上國際漢語教材信息庫;出版了漢語國際教育傳播與應用的專業集刊《國際漢語》。周小兵的夙愿是將基地建成全球最大的漢語教材信息展示和研發中心。
從1977年入學到2012年,周小兵把他最輝煌的一段人生揮灑給中山大學這座校園。從他對國際漢語教育這一學科所做的貢獻和他“以學習者為本”的獨特教學理念,可以管窺中大漢語國際教育的發展歷程和中國30年來國際漢語教育的發展脈搏。周小兵之于中山大學,也是可遇不可求的。